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2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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堤外北風(fēng)頭上的棚戶區(qū)拆遷了,留下一片斷壁殘垣。
蔚藍的天底下,高高河堤捧起的母親河沱江閃著細碎的淚眼波光,靜靜地流向東方,默默匯入水天一色的洞庭湖。于是,水網(wǎng)密布的湘北平原上一條沒有航標(biāo)的河流,一脈客輪無蹤的野水,從地圖上無痕地消失了。四季分明阡陌縱橫的平原沃野沒有留住它,河岸上子女們深情的顧盼沒有留住它。無語的送別中,只有伸到河灘的兩座碼頭經(jīng)年累月楞楞的不肯收回永恒的挽留。
這兩座碼頭一座是糧食碼頭,直通堤內(nèi)糧站的倉庫。一座是煤炭碼頭,直達煤炭公司的煤坪。與今天鋼筋水泥包裹的圍城大堤相比,當(dāng)年不分白晝,人頭攢動的兩座碼頭簡直就是外河灘上隆起的兩條土埂子。那年月,土埂子兩邊屋檐撞屋檐,甚至一墻隔兩戶的茅草屋就是籮腳子的家?;j腳子在山東泰山稱為挑夫,在四川峨眉山、青城山叫棒棒。聽先輩們講,本地的籮腳子從前大都是“排牯佬”。民國早年,他們從上湘的山區(qū)伐木扎排,順沱江的一條支流而下,成雙成隊地漂到我們這個洞庭湖畔的縣城后,為了一年四季有白米飯吃就泊排上岸,在堤外河灘上立木為柱,結(jié)草為廬,向水而居。一根桑木扁擔(dān),一擔(dān)篾籮,一間低矮的草屋,一個堂客(妻子)帶三四個兒女就是他們的全部。
直到上世紀(jì)80年代,每年夏季沱江漲滿水,運谷運煤的拖駁船靠岸,城內(nèi)的人們紛紛扛起睡椅,提著竹凳到河邊,看夕陽落水,搖動笆葉驅(qū)蚊納涼。河面金波蕩漾,河岸水風(fēng)習(xí)習(xí),乘涼的人扯著“程咬金三板斧”“魯智深倒拔垂楊柳”,或“某某的滿崽像叔叔”之類的閑話。盡管閑話的版本年年不同,但河邊納涼的風(fēng)景年年依舊。
閑適的人自有怡人的風(fēng)景,勞累的人卻沒有悠然的時光。與搖扇人相距不到200米的糧食碼頭和煤炭碼頭上,楠竹桿挑起的白熾燈下,身材矮小精瘦的籮腳子個個光著雨水不沾的膀子,腳蹬一雙輪胎底麻草鞋,脖子上套一圈生牛皮墊肩,左手腕上纏一方粗白布,從駁船的跳板上結(jié)隊魚貫而下。碼頭上聽不到人語,“嗨嗨”的喘息聲,如抽動的風(fēng)箱,弓樣的扁擔(dān)下堆得尖尖的篾皮谷籮和篾絲煤籮緩緩移動。扁擔(dān)隊伍實沉的腳步一步套一步,后者緊跟前者。走到大堤腳跟時,領(lǐng)頭的籮腳子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調(diào)肩”號令,生牛皮墊肩上立馬磨出吱吱的回響,身后隊伍肩上的扁擔(dān)齊刷刷地?fù)Q肩?;j腳子們抬頭看一眼比自己茅草屋高出許多的大堤,抬起手腕上的粗白布擦一把淋漓的汗。此時才看清他們黝黑臉盤上雪白的牙齒和突鼓的腮幫子。尤其煤炭碼頭的籮腳子早已被赤日和黑煤涂抹浸染得墨黑。他們肩上橫著的桑木扁擔(dān)透著深沉的烏黑,扁擔(dān)下垂著的籮索也被黑汗?jié)n漬的手摸得油光閃亮,裝煤的籮筐更是黑得不見籮縫。長長烏黑的煤碼頭上如果不是煤筐在移動,很難見到還有能動的活物。一擔(dān)煤足有一百七八十斤,籮腳子挑著比自己身體還重的煤勾著頭上坡,喘息聲越發(fā)急驟,后腿上古銅色的肌肉像鲇魚肚子樣地暴凸,牙根緊咬,汗珠子成串地滾落到厚厚的塵土上噗噗作響。遠望去,黑色的碼頭上無聲的籮腳子長隊,就像煤礦里的皮帶運輸機,一頭靠在煤船幫上,一頭抵到煤坪里。滿籮的一隊從煤船上下來,空籮的一隊走上煤船,無需機械能量周而復(fù)始地運轉(zhuǎn)。
一擔(dān)又一擔(dān),一船又一船?;j腳子不絕的腳力就是搬動谷山煤山的原動力。糧船和煤船漸漸上浮。糧站里成排的倉庫被稻谷依次裝滿,煤坪里黑色的小山隆起一座又一座。半月當(dāng)空時,河邊搖扇納涼談今論古的人們還沒有盡興,碼頭上的燈悄然滅了。過不了一個時辰,籮腳子的茅屋里就傳出了一片鼾聲?;j腳子們攤開手腳沉沉地睡去,夢里還企盼半夜再來谷船或煤船,企盼明天不下雨。
搖扇納涼的人大都不會顧忌明天的陰晴。在60年未潰過的縣城所在地育樂大垸,他們以為只要家門口的沱江終年有水無患,從善如流,天上風(fēng)調(diào)雨順,幸福會從天而降。只有當(dāng)他們每天揭開鍋蓋聞到誘人的飯香時,才意識到?jīng)]有籮腳子籮筐中黃燦燦的谷,哪有碗里白花花的飯。只有當(dāng)他們看見工廠的煙囪冒煙,廚房里煤火吐舌,冬日窗外飛雪時,才想起籮腳子籮筐里烏黑的煤,意識到黑色能源不僅淘汰了各家各戶劈柴的刀,升起了小城的溫暖,創(chuàng)造了小縣城的“黑色文明”。
漲水橫扁擔(dān),退水洗籮筐。挑籮為生,養(yǎng)兒育女?;j腳子自湘西老山里沿沱江漂落洞庭湖區(qū)平原,雖與城里人同飲沱江水,都是母親河的子女,但由于他們文化程度不高,方言極不好懂,一種外來人的自卑浸入了骨髓,所以堤內(nèi)堤外的人格格不入。既不隔山,又不隔水,圍城大堤似乎成了棋盤上的楚河漢界,籮腳子與城里人無寸地之爭,長期蝸居在城外堤下,守望著母親河水的豐歉。在城里人暢飲自來水,甚至自來水管橫過自家門的時日,籮腳子們也舍不得接一截水管,裝一個水龍頭到缸邊,心甘情愿挑渾濁的河水用明礬凈化后煮飯燒茶。如果將沱江水比作母親的乳汁,城里人喝的是母親的煉乳,而籮腳子吮吸的是母親的初乳。在洞庭湖畔我們這個建縣不足130年純移民縣中,第一個頂著呼嘯南下的北風(fēng),第一個擋住濁浪排空的滔滔洪水,居住棚戶區(qū)的籮腳子始終沒能融入城內(nèi)。他們深深地自悲,卻沒有破罐子破摔的自棄,更多的是自警自強。他們落地生根,勤勞節(jié)儉,吃得苦中苦,百事不求人,耐得住人間寂寞,向往輝煌的初心不僅代代傳承,而且早已越過大堤,深深浸潤到城內(nèi)生活安逸的人群中,激勵年青小縣的后輩努力崛起。在本世紀(jì)涌現(xiàn)出的全國科技進步一等獎獲得者,飛機剎車片研制者,中國工程院黃伯云院士;中國北斗衛(wèi)星導(dǎo)航系統(tǒng)總設(shè)計師楊長風(fēng)將軍,就是籮腳子精神的光大者。
彈指間,年輪轉(zhuǎn)過了七十多圈,江水永恒。近七十多個豐水的夏季,母親河沱江年年忘不了給糧食碼頭和煤炭碼頭做一次洗禮,再溫柔地離去。籮腳子分外地舍不得卻又留不住東去的母親河。沱江那無窮無盡的天上水是他們的生命之源,生存之本。老的籮腳子老在了沱江邊,江水帶走了一路走好的鞭炮聲。新的籮腳子又生在沱江邊,響亮的啼哭傳出了茅屋,流淌的江水最早聆聽了幼小生命誕生的宣言。
四季輪回,濤聲依舊。家門口古老靈動的沱江或有夏季涌起的千堆雪,或有冬季凝成的三寸冰,浪奔浪涌之中蕩滌出了籮腳子踏出的史轍。至今,到春天,糧食碼頭兩側(cè)仍有纖瘦的秧苗搖曳,那風(fēng)中向往金秋的舞姿分明就是碼頭歷史的象形文字。煤炭碼頭上,一層褐土一層煤,層層積淀,疊成了碼頭厚重的搬運史。在紅黑斑駁的歷史層面上,深嵌著草鞋腳踩出的兩行烏黑的腳印就是碼頭歷史清晰的脈絡(luò)。
短暫的籮腳子斷代史雖然沒有留在莊重的線裝書中,甚至沒有只言片語的口傳,但我相信今天挖下煤炭碼頭的一筐土,都能燃燒出光和熱的火焰,并映照出當(dāng)年母親河上那群活脫脫的光膀鐵肩歷史人物影像——籮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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