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周刊》 | 趙浙東 時間 : 2024-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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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斯世,各有正業(yè),是即各有所取之經(jīng),各有一條西天之路也?!鼻迦藦垥澣绱嗽u論《西游記》。
作家、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張怡微在攻讀博士學位時,開始研究《西游記》及其續(xù)書——《西游補》《續(xù)西游記》《后西游記》等,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一門選修課漸漸發(fā)展為她“貧瘠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支撐、溫柔有情亦有生活能量的日常陪伴”。
《西游記》本身的多義性,深深吸引著她,它“作為一部世代累積文本,從最早玄奘取經(jīng)的史實,到明代萬歷二十年(1592年),歷經(jīng)了900多年中國人對文明的認知,(從)任何一個角度切入,都可以沉浸很久”。
拿到博士學位之后,2017年,張怡微回到本科、碩士時就讀的復旦大學,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但她的“西游之路”從未停歇。她在復旦大學通識教育中心給各個專業(yè)的本科生上《西游記》導讀課,一上就是6年。
這6年,她繼續(xù)研究《西游記》續(xù)書,同時也回歸了對《西游記》的閱讀和學習。2021年,她在1932年出版的《燕京月刊》第9卷第2期找到了一部《續(xù)西游補》,作者署名“剛子”。經(jīng)考證,這位作者是當時燕京大學的女學生鄭侃嬨。
張怡微說:“《西游記》帶給我最大的意義,在于給了我一個真正的專業(yè),我隨時都可以進入它?!段饔斡洝返呢S富性在我看來是研究不完的,例如我只要解鎖一門語言,就有很多新的視野?!段饔斡洝纷屛医坏搅瞬簧傥膶W寫作領域之外的新朋友,研究道教的、研究佛教的、研究傳教士翻譯的、研究游戲的、研究影視的,等等?!?/p>
張怡微 著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7
2016年,張怡微將她研讀《西游記》及續(xù)書的學術(shù)隨筆結(jié)集,出版《情關(guān)西游:從〈西游記〉到〈西游補〉》一書。張書紳的那句評論,被她用作這本書的題記,“力圖讓那些遙遠的小說人物,從‘他們時代的五臟六腑中孕育出來’(引自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將文本內(nèi)在的靈明,映射至我們的生活之上”。
2022年,《情關(guān)西游》出了增訂本,新增文章十余篇。張怡微細細解剖《西游記》里的世情倫理,展現(xiàn)中國人的社會文化生態(tài)及其幽微、緩慢的互動方式,涉及家庭生活、士紳、官場、市場、司法審判、社會流動等各個領域。
書中提及了很多讀者閱讀《西游記》時常常忽略的細節(jié),比如“孫悟空大部分交友都在大鬧天宮時期完成,在取經(jīng)路上除了鎮(zhèn)元大仙,反而沒有交到什么新朋友”“唐僧的隱藏技能是,他不管經(jīng)歷多少事,都沒有任何精神上的進步”“《西游記》中取經(jīng)人的眼淚,孫悟空有大部分都是為唐僧而流,而唐僧卻幾乎都是在哭自己”,等等,讓讀者耳目一新,會心一笑。
圍繞對“西游”文本的重新詮釋,《新周刊》與張怡微進行了對談。以下為對談記錄。
同樣值得做一個壯麗的游戲
《新周刊》:從《大唐西域記》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再到《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以及以“西游記”命名的雜劇、平話、南戲、百回本小說,最后到如今的影視劇、游戲、周邊,《西游記》相關(guān)文本一點點成型、迭代。在你看來,《西游記》文化意義和現(xiàn)代價值在哪里?
張怡微:從玄奘取經(jīng)史實、玄奘生平(取經(jīng)、譯經(jīng))到《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引入猴行者形象,“西游”故事開始有了虛構(gòu)的元素,變得更好看。虛構(gòu)人物猴行者慢慢喧賓奪主,成為取經(jīng)人物中最重要的角色。到了明末清初,董說《西游補》的出現(xiàn),甚至讓孫行者取代唐僧成為唯一主角。這在如今的二創(chuàng)跨媒介改編中,依然是重要的敘事焦點轉(zhuǎn)移。
孫悟空形象在1949年之后的文化闡釋和作為現(xiàn)代性符號的解讀,學者白惠元說得挺有意思。例如,孫悟空到底算正派還是反派?他的答案是,孫悟空形象是一個“漂移的能指,是一種想象中國的方法”?!段饔斡洝繁旧聿]有宣揚這一部分,相反,唐僧形象是承擔國家使命的,唐僧心中的“家”是國家,孫悟空心中的“家”是家鄉(xiāng)花果山。
《西游補》中孫行者的焦慮,是晚明讀書人的焦慮,純粹的精神痛苦。天破了,女媧不在家,象征著天理失序,再也找不到依托。行者的取經(jīng)使命被取消了,唐僧結(jié)了婚,而他甚至不能去死,因為是他自己勾銷了生死簿。這種焦慮、煩躁是非常個體化的。
繪于敦煌榆林窟第2窟西壁的《玄奘取經(jīng)圖》
20世紀初期,出版業(yè)繁榮,翻新小說中有許多取自“西游”故事的二創(chuàng),豬八戒成了取經(jīng)隊伍中最容易接受現(xiàn)代性啟蒙的角色。他詼諧滑稽,具有諷刺特征,戲份增多。另一方面,在動畫電影和圖像的發(fā)展過程中,孫悟空身體的發(fā)育也伴隨著民族救亡、中國現(xiàn)代歷史而變化,獲得了民族主體身份的廣泛認同。
我們喜歡孫悟空,是喜歡他的反抗精神,喜歡他不懼權(quán)威,這和冷戰(zhàn)之后國家命運的投射也有關(guān)系。從文化研究的角度來看,到了現(xiàn)代,唐僧的形象是更進一步從圣僧降落到凡夫,孫悟空則是普通人成為英雄的傳奇。
但我并不認為只有孫悟空才適應跨媒介改編。我覺得《大唐西域記》同樣值得做一個壯麗的游戲。玄奘本人所經(jīng)過的110個國家,加上聽來的28個國家,連帶敘述的12個國家,一共150國,作為空間的依托,足夠開發(fā)游戲的地圖。
玄奘東歸故事,如《續(xù)西游記》,亦沒有好的改編,其實是有操作空間的。例如,他本來想走水路,但是和高昌王有約,所以才從陸路回國。玄奘遭遇的神異事件、具體磨難、求援途徑,還有很多可詮釋的空間。
元代畫家王振鵬繪制的《唐僧取經(jīng)圖冊》之“遇觀音得火龍馬”
《新周刊》:與四大名著的其他三部相比,全中國研究《西游記》的學者似乎并不多。有人認為,四大名著中《紅樓夢》的文學價值當數(shù)首位,《水滸傳》《三國演義》的故事性、話題度也比《西游記》高得多。對此,作為《西游記》研究者,你有什么想辯護的嗎?
張怡微:不能說研究《西游記》的學者不多,只能說僅研究《西游記》不足以支撐現(xiàn)在的學術(shù)生產(chǎn)、適應現(xiàn)在的評價機制,青年學者需要做更多才能維持生計。
《紅樓夢》是文人獨創(chuàng)性文本,和《西游記》及其他兩部世代累積文本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不一樣,研究方法也不一樣?!都t樓夢》不全,這是許多人的牽掛和遺憾之處,因此四大名著中,《紅樓夢》的續(xù)書是最多的,但這些續(xù)書的文學價值未必比得上《西游補》和《水滸傳》的幾部著名續(xù)書。
《三國演義》很早就有游戲,日本的《三國志》影響很大;《水滸傳》也有全媒介的研究,我印象比較深的博士論文是郭璉謙的《品讀、視聽與翫藏:水滸故事的商品化與現(xiàn)代化》(2013),給我?guī)矸浅4蟮难芯克悸返膯l(fā)。
《西游記》雖然大家都很熟悉,但普遍被認為是兒童文學,可能和宣傳有關(guān)系。實際上,我覺得《西游記》非常復雜、多義,且具有商品化和現(xiàn)代化的潛能,僅僅放在古代文學史的研究領域,不足以釋放它的價值。
為古代文學文本注入現(xiàn)代視角
《新周刊》:在《情關(guān)西游》中,你指出,《西游記》對于取經(jīng)人能力制衡的設計與布局透露著深意,比如唐僧的無能、至誠、精忠報國,孫悟空的好名、虛無,等等。能否進一步分析一下師徒四人(還有白龍馬)各自的性格和技能,以及其中蘊藏的深意?
張怡微:正因為《西游記》是世代累積型文本,人物形象和許多設定都可能來自多種源流的拼貼。例如孫悟空,第一回到第七回的“齊天大圣傳”和他在取經(jīng)之路上的形象,就可能來自不同的故事系統(tǒng),這亦會導致他前后期表現(xiàn)出來的能力有差異。
總的來說,大鬧天宮時期的孫悟空,來自石頭神話,來自齊天大圣信仰——中國也有古老的猿猴崇拜,有白猿故事。而他降妖伏魔、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的故事,有可能來自佛教經(jīng)典、印度傳說,或道教內(nèi)丹修煉。
內(nèi)丹修煉中的挫折,更能代表某種抽象的“不容易”;齊天大圣信仰受老百姓崇拜,大圣本人當然要神通廣大、法力無邊。這兩者本來就有可能是不統(tǒng)一的。
在《情關(guān)西游》中,我列舉了玉帝并沒有真的要殺孫悟空的依據(jù),玉帝只說“擒拿”“捉獲”“降伏”,兩次要殺他,一次被提議招安,另一次已經(jīng)殺不了了。這種寫法,以及天兵天將“打不過就請示”的做法,也是通俗文學中諷刺官僚體制的一種表現(xiàn)。
唐僧的情況,也很有趣。近年來,上海師范大學侯沖教授、南臺科技大學王見川教授等人從民間科儀的角度,重新認識唐僧形象與應付僧(也稱應佛僧、應赴僧)的關(guān)系。他們認為,《西游記》原著所呈現(xiàn)的并非正規(guī)佛經(jīng)的科儀文本,推測唐僧作為募化僧、應付僧是圣僧降格。
也就是說,玄奘本人當然是中印兩國最高佛學權(quán)威代表、著名翻譯家、偉大的旅行家,但《西游記》所呈現(xiàn)的唐僧,不只性格懦弱,而且他的設定,就是花錢可以請到家里來做法事、做超度亡魂工作的普通僧人。像這些理解,都具有世代累積型文本的特征。
《新周刊》:能否談談,在教授《西游記》相關(guān)課程時,你的學生們?nèi)绾卫斫狻段饔斡洝??新一代讀者有沒有令你感到新奇的見解?
張怡微:比較明顯的反應,是他們認為唐僧不配做師父,更喜歡孫悟空、豬八戒。新一代讀者最有趣的部分,就是會帶著女性主義視角來看一個古代文學文本,甚至會在課堂上辯論。我作為一個女教師,都不得不友好地提醒,《西游記》畢竟是一部明代的小說,用過于現(xiàn)代的眼光來閱讀它,不一定處處適合。
有學生發(fā)現(xiàn),百花羞公主其實是一個全職女兒,她不想當媽媽、不想當妻子,只想當女兒——這就是很當代青年文化的看法。
亦有幾個改編讓我印象很深。例如,有一組同學改了“子母河”故事,完成了虛擬敘述,讓唐僧懷孕,生下孩子,與西梁女國國王爭撫養(yǎng)權(quán)。女王認為,子母河的孩子來自公共媒介;唐僧則認為自己完成了生育,孩子是自己的。這在倫理上太前沿了,也確實是很現(xiàn)代的一難。
還有一組同學,把女王設計為一團打不散的意識,孫悟空無法識別,沒法處理,就把她封了起來,繼續(xù)往前走。到了凌云渡,菩薩不讓過河,說還有未解決的問題。取經(jīng)團隊只得回到女國,但是那里情況更糟了。孫悟空很迷惑,他覺得,與其這樣,還不如把女王放出來。女王說:“你讓我出來,我才出來,算什么名堂?”孫悟空把女王的意識放出來之后,社會也沒有變得更壞——這很顯然有著女性主義的設定意象。
我們知道《西游補》里董說設計的妖怪,就不是具體的妖怪,而是一個多維空間,暗喻受困的人的處境。險難的確可以是一團意識,也可以是一團信息流。好像還有一組同學在改編文本中一遍遍問:什么是妖怪?無法識別的都是妖怪嗎?憑什么呢?
我們還做過一個超文本故事工作坊,設計了一些游戲中的重要人物、反面力量和地景,我則負責出題。我出的題目是:五圣到了靈山之后、成佛之前,還有一小段時間可以回家看看。唐僧心中的“家”是國家,孫悟空心中的“家”是家鄉(xiāng),豬八戒心中的“家”是婚戀之家,沙僧的家則是古老的河流。這段“回家”之旅會如何展開?
我最擔心的人物,其實是白龍馬。因為他在《西游記》中戲份不多,只在鷹愁澗、寶象國一難及朱紫國孫悟空配藥時有一些戲份。他的原生家庭也不幸福,父親西海龍王親自向玉帝告發(fā)他的過失。這樣的話,他愿意回家嗎?
白龍馬組的組員,讓白龍馬在女國愛上了女王的侍女,但這隱微的情愫被女王察覺,導致侍女被處死。白龍馬并不想回到那個傷心的家,反而想把時間用在尋找愛人上。他知道愛人已死,非常難過,到海巫師那里求取讓她復活的方案。
海巫師向白龍馬索要他最珍貴的東西,白龍馬愿意交出自己的前程、贖罪歸位的機會,但海巫師并不滿足,說肉身要以肉身來換。為了拯救愛人,白龍馬獻出了自己的身體,變成了看不見的水元素。
我聽完這個故事,感到有些戰(zhàn)栗,又有些感動,想起了小時候聽《海的女兒》或《快樂王子》時的心情。傷心人獻出自己,換得他人的幸福。
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2019年,我們和騰訊天美工作室聯(lián)合舉辦了“西游”故事征集大賽。值得注意的是,獲獎的同學,大部分是女生。
孫悟空在《西游記》中
最大的感情問題就是唐僧
《新周刊》:董說的《西游補》為沒有經(jīng)歷過情難的孫悟空補了情難。后世的諸多改編、同人文也偏愛這個本該無性的“卵生石猴”,總愿意為他補上各種各樣的感情線,主要負責情色考驗的豬八戒和唐僧反而沒有得到這樣的“優(yōu)待”。你覺得這是出于什么原因?孫悟空的情難在《西游記》研究中占據(jù)著什么樣的位置?
張怡微:在《西游記雜劇》中,孫悟空的形象是好色的,會調(diào)戲鐵扇公主。實際上,中國白猿故事中的白猿,即本土孫悟空形象的前身,就是好色且會偷人類的太太回家生孩子的,因為它們有生殖焦慮。但這些和現(xiàn)代意義上的“情”都沒關(guān)系,就是性欲和繁殖欲。
孫悟空在《西游記》中最大的感情問題就是唐僧,他為唐僧多次號哭;而唐僧的哭,大部分是為了自己?!段饔窝a》中孫悟空的情難要復雜得多,包括家國情等,是一個思想意義上的情,甚至沒有具體討論情色。后世的同人文中,《悟空傳》是有感情線的,《大話西游》也有,它們主要是講男性成長、啟蒙意義的文本,表達青春,表達遺憾。我覺得,我們情感教育的文本不是太多,而恰恰是太少了。
《新周刊》:在《情關(guān)西游》的《求名與求官》一文中,你寫道:“生于洞天福地而不自知,非要向外出走尋找生命意義,也許是孫行者命定的苦行。這種強烈無度的求生之欲,不僅困擾著年幼的孫悟空,其實也折磨著取經(jīng)路上許多修行未果的妖怪。”孫悟空與眾妖怪的困境,或許也是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面臨的困境。對于年輕人欲望與能量的不匹配,《西游記》帶來了什么啟示?
張怡微:《西游記》中發(fā)明了一個很重要的欲望,就是“齊天之欲”,香港新亞書院陳永明教授將其理解為“不斷突破現(xiàn)狀”的欲望。這種欲望和食欲、性欲一樣,人們在年輕的時候難以馴服它。
青年文化中的沮喪來自經(jīng)濟轉(zhuǎn)型、技術(shù)革命和復雜社會問題,而不是來自年輕人自己的欲望。人的基本欲望并不復雜,(就是)貪嗔癡、七宗罪。在外力太強大且看不到希望的時候,文學作品應該起到精神性的支持作用。
至于《西游記》帶來的啟示,如果大家細讀關(guān)于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的描述,會發(fā)現(xiàn)它和佛教中對地獄的描述是很像的——“饑餐鐵丸,渴飲銅汁”,這都是《地藏經(jīng)》里的話。唐僧在水陸大會出現(xiàn)的時候,眾僧也說“地藏王來了”,因為行頭很像。
這說明什么呢?說明孫悟空已經(jīng)死過了。歷經(jīng)死亡之后,面對妖怪們的他,不再是大鬧天宮時的他。他有更遠的志向,所以能理解“許敗不許勝”。文學作品是容得下對失敗的審美的,經(jīng)由閱讀,我們也能體會到世界上各個時段里,無數(shù)受挫的人怎么度過最黑暗的時間。
《新周刊》:孫悟空與兩位師父的感情,如今也被網(wǎng)友挖出來討論。大家覺得,須菩提才是孫悟空真正的師父,傳道、授業(yè)、解惑,而唐僧更像一個動輒打壓下屬的領導。這或許映射了年輕人在職場上的不如意。你如何理解師徒之間的情感?
張怡微:取經(jīng)人的情感鏈,是唐僧袒護八戒,孫悟空在意唐僧,沙僧崇拜孫悟空。前兩者比較好理解。沙僧見到悟空,小說里的描述是“甘露滋心”“滿腔都是春”這種很重的話,很像團隊中潛在的情感張力。并不是所有情感都是婚姻導向的,人的情感、欲望是復雜的,同性之間、權(quán)力關(guān)系之間也會有類似生態(tài)鏈。
唐僧確實不喜歡孫悟空,但又依賴他。在西游故事成熟過程中,西域的石槃陀(孫悟空形象的一個來源)并沒有陪伴唐僧走完全程,甚至對唐僧有攻擊傾向;白龍馬在鷹愁澗直接攻擊唐僧;沙僧多次吃了前世的唐僧;豬八戒雖然沒有行動,但至少四次提到“給師父買口棺材,散了吧”。
駱玉明教授認為,豬八戒認為唐僧最好的去處就是棺材,但是,豬八戒是等唐僧自己死而不是殺死他,這是他和沙僧他們的區(qū)別。唐僧偏袒豬八戒,一方面是因為兩人有一條心的地方,例如喜歡看美女;另一方面也出于唐僧自保的小心思。更重要的是,豬八戒確實嘴甜,他會說出“我丑自丑,但自從跟了師父,變得更俊俏了”這樣的馬屁話。
孫悟空的孝道,在《西游記》中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一方面來自儒家,另一方面來自佛教典故。
“真假美猴王”的故事
《新周刊》:在《西游記》文本輸出到世界各地的過程中,東西方對于它的理解有何差異?
張怡微:從續(xù)書研究的角度來說,日本人更喜歡《后西游記》,美國人更喜歡《西游補》。影視劇改編的影響大于文本。韓國人更多通過影視劇了解《西游記》,日本人在20世紀初有大量對《西游記》的二創(chuàng)改編。歐洲的情況也有一些差異。最近的情況是,外國人好像對修仙小說很有興趣,所以全譯本如余國藩對《西游記》丹書面向的理解,就隨著網(wǎng)絡小說的海外傳播又火了起來。
《新周刊》:游戲《黑神話:悟空》的火爆,吸引了很多玩家重讀《西游記》。在你看來,“九九八十一難”中,哪一難最適合IP改編?或者說,哪一難存在更大解讀空間、情節(jié)更意味深長,你本人更偏愛?
張怡微:“真假美猴王”。我一直很想寫一篇將《西游記》第五十八回“二心攪亂大乾坤 一體難修真寂滅”和李安電影《雙子殺手》進行對比的小文章。我依稀記得,李安當年接受采訪時模模糊糊地說這部電影受中國文化影響,但沒有說具體是什么。
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的話劇《西游》以及喜劇綜藝《喜人奇妙夜》的《八十一難》,都把佛教中的輪回、沙僧吃掉前世唐僧的故事,理解為現(xiàn)代語境中的“重啟人生”。實際上,關(guān)于“真假美猴王”的詮釋非常多。
李安的看法是克隆,諦聽聽見的是孫悟空的心聲,作為客體的二心和怒火,如何與克隆人的焦慮聯(lián)結(jié);也有學者認為,六耳獼猴一遍又一遍地背誦通關(guān)文牒這件事令人心酸,因為他偷了別人履歷,背得再熟也成不了別人,這很有文學性。至于陰謀論的猜測,早就過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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