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王小王 時間 : 2018-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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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母體脫胎,臍帶剪斷了,第一次降臨人間,他身上帶著父母交融的血液,祖先的基因密碼給他獨特的標記,他成為一個“人”,成為他自己。成長的每一個瞬間都在他生命中打下烙印,在某一個時刻,他突然驚醒,認識到“自我”的存在,開始為“自我”的秘密而興奮和焦灼,而后因疑惑而探索。他感受“自我”,釋放“自我”,尋找“自我”,表達“自我”。“自我”成為思的源頭,也成為方向;成為創(chuàng)造的能量,也成為生命的魅惑;成為空間,也成為枷鎖;成為地獄,也成為天堂。
他能潛入“自我”,在其深底處看到秘不示人的景觀,并用高超的技藝修建由外而內的幽曲通道,將人們一步一步引至核心與真相。偉大作家的“自我”既隱秘又豐富龐闊,全世界的人于此相遇與相認,抱頭痛哭之后重新出發(fā),堅強地走向自己的人生。
他是一個“人”,所以他也會終生被“人”之名囚禁。他能感受到有一種向下的力想引他至地底的洞穴越獄,那一端通向毫無禁忌的動物樂園,那是自由之野,他可無所牽絆,但也將失去全部尊嚴;他也能感受到另有一種向上的力在擎托,有時候,他能攀上從天而降的繩索,窺見到那完美神性統治的極樂之地。他因兩種力量的較量而飽受煎熬,然而他仍勇敢地以書寫來坦白并且承擔“人”應負的罪責。因其卓絕奮斗,世間留下“人”最真誠的認罪狀和悔過書,也留下最寶貴的啟示錄。
偉大作家從不拒絕他者。他獨一無二,但所有人都在他身上顯靈。他是替所有同時代的人出生的。他能敏銳地嗅出時代的氣味,在他身上,社會的流變折轉、人類的痛愛愁慮像樹木的年輪一樣清晰刻畫,他承受時間的刀刃,替一代人流下淚與鮮血。他與時俱進,與時俱痛,也與時俱愛,與時俱思。在生命的盡頭,死亡同樣在等著他??謶衷谒砩媳仍谄渌松砩细@威力,他更怕那死亡帶來的“無”。但他從未放棄用思考抵抗“無”,并燒筑文字的磚瓦,建立“無中生有”的世界,“大庇天下”,讓人類在彼此的懷抱中獲得安慰,在恐懼中生出勇氣,在絕望中生出希望。“無”有無限廣博的領地,只留給生命一個狹小的角落棲息,然而因為他的存在,即使微渺如塵,人們也能感受到偉大與永恒。
第二次降生,他化身民族之子,與祖先刻在石板和甲骨上的文字一起誕生。在蒙昧之中,文化悄悄地生發(fā)破土,在他的澆灌下扎下根須,長出枝干,生出果實。果實養(yǎng)育他的生命,他又將果實培栽,養(yǎng)育成森林。他們相依相生,不惜一切地將命運交融。
民族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文化,而文化之于民族,又似生息之地,似立根之土,似盾牌也似利箭,似日照也似雨露。偉大作家是民族文化的一部分,也是它的所有者;是它的繼承人,也是它的保護神。
民族的傳統在他細胞里貯存,形成他的肌體,也給他帶來頑疾。他替整個民族成長,也替整個民族受難,感受到最深切的疼痛。他永遠不會拋棄他的傳統,拋棄傳統也是拋棄他自己。然而他從沒放棄為自己診療,與久遠頑固的病灶斗爭,他嘗試各種藥劑,懂得它們的藥效和副作用,并在作品中將所知悉的一切標注,他是病人,也是醫(yī)生。他經歷過無數次國破家亡,也經歷過無數次繁榮昌盛。他看到過無數造就歷史的英雄或小人。他知悉歷史的每一個偶然拐點,也明了歷史的必然性。他是所有國王的國王,掌握政權交迭中的一切磊落和陰謀,一切進步和倒退,一切生息和毀滅。他也是所有子民的子民,那些平凡日子中小小的喜憂,那些命運浮沉中大大的哀痛都匯聚于他心中,因此他有了大愛、大痛、大殤,也有了大惑和大思。一輪輪更替演進,一番番苦難繁盛,偉大作家以芥子之軀納須彌,將民族歷史寫入靈魂,也將自己寫進歷史。
他第三次降生,是在人類之初。他是西方的亞當和夏娃;東方之神女媧造出的第一個泥人眼球開始轉動,目光開始透射內心的光芒,那也是他。他開始于大地上行走,將子嗣與神話一起傳播。人類與神話是孿生子,他們相伴著長大。
偉大作家將神話時代與今天相連接,他懂得神話里包藏的秘密,對人之初始和世界真貌的探求在神話中發(fā)出光芒,照亮今天的星空,是神話讓今天的我們看到以光年計算的遙遠星辰,是神話讓今天的我們在太空中俯瞰地球,也是神話讓今天的我們發(fā)現基因,有了創(chuàng)造生命的野心。是的,今天神話不再與人類同行,但是它以特殊的方式寄生在人類的身體中,它已成為我們的血和肉。
時間箭頭對偉大作家不起作用,他是完美的時間旅行者,不會造成時間殘影和扭曲,他自由穿梭,無痕來去,他知道時間中的一切秘密,在某種程度上,他是時間的創(chuàng)造者之一。他看到時間從古代走入現代,世界與時間展開交戰(zhàn)。時間讓世界有了新的面貌,世界也給時間不同以往的安排,時區(qū)被劃分,不斷更新的交通工具將時間縮短,時間的縮短又將世界變小,而世界為了對抗時間的侵襲而爆發(fā)戰(zhàn)爭,讓時間發(fā)生斷裂。偉大作家透過人與人的戰(zhàn)爭表象看到本質,那是世界與時間的永恒之戰(zhàn)。
空間也不是偉大作家的障礙,他不用借助任何交通工具即可抵達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他看到人在空間中居存,但空間實際上卻是在人的內心中安放。人對空間的占有如此虛幻,不論表面上一個人能擁有多少空間,實際上人能占有的空間只有自己。偉大作家在空間里漫游,只需要掌握人內心的地圖。
時間與空間的依附關系牢不可破,它們無法脫離對方獨立存在。世界圖景不是一幅平面畫,是由時空組成的四維體,偉大作家存在于不同的維度中,三維世界像他永久審視的一盤棋局。
民族、種族、文化、國度,如此不同又如此相同,如此割裂又如此融合。偉大作家將不同與相同,割裂與融合敬獻給時空,時空回敬給他的是人類的銘記與感動。
第三次降生后的偉大作家,也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前兩次降生。三次生命融為一體,他成為那個掌握最多秘密的人。他不斷向前回溯自己的生命,不是為了炫耀異能,而是為了體會最平凡的人生,不是為了過去,而是為了今天與明天,只有回溯得更為久遠,才能看到并擁有更遼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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