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南作家網(wǎng) 時間 : 2023-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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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譚家灣的柘溪小學讀完五年級,我們就到鐘家灣的東洲小學讀六年級了。柘溪小學沒有六年級。
東洲小學在鐘家灣后面的山上,離柘溪小學也不甚遠,中間就隔著一大片青青的稻田,以及從稻田間流過去的小水河。站在山上,可以看到山下的鐘家灣,稻田那邊的譚家灣,以及灣邊上的柘溪小學。
出村過河,走過曉霧繚繞的田野,穿過樹木蔥蘢的鐘家灣,爬上山,就到學校了。
學校就一棟教學樓。樓前是一個寬闊的黃泥地操場,操場上高高地飄著一面五星紅旗。操場外是一堵一人高的圍墻。年久失修,東邊圍墻幾乎都塌了,我們每天就從那兒上山下山,連校門也不走了。教學樓后面是一片茂密的松樹林,樹林里常見松鼠、野雞、斑鳩出沒,見人,亦不驚走。
我們的教室在一樓東邊。進了教室,彼時進來的是一個紅臉膛、瘦高個的中年人。因為個瘦高,他的背稍稍地有些彎,就像那些長得太高的竹子,承受不住樹冠的重量,彎了下來。后來,我們知道他叫陽盤乃,是我們的班主任,也是我們的語文老師。
陽老師是個很和藹的人,臉上總含著笑。所以不管什么時候看到他,我們都不會惴惴不安,而是很放心地該跳繩的跳繩,該看閑書的看閑書,該畫畫的畫畫,并且都能蕭蕭散散地喊他一聲“陽老師”。
陽老師家住陽家灣,離學校比我們遠多了,有七八里地。但他總是第一個到學校,最后一個離開。他那間小小的形同斗室的辦公室在我們教室的東邊。每天早上,當我們踩著一路的露水爬上山時,他已經(jīng)坐在他那張斑駁的辦公桌前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傍晚,當我們補完課,(那時,學校從我們六年級兩個班里選了十來個學生,要求我們這十幾個學生每天放學后留下來補兩個鐘頭的奧數(shù)。我們補完課時,學校早走空了)準備回家時,還看到陽老師坐在他的辦公室里。冬天,天黑得早。我們補完課,天已經(jīng)黑了,山下的鐘家灣和對面的譚家灣里已經(jīng)稀稀疏疏地亮起燈來了,天上的星子也冒出來了。透過水汽氤氳的窗玻璃,我們看到他還坐在橘黃的燈光下。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走的。
他教語文和別的老師不一樣。他講的不多,更多的時候是帶著我們讀,不斷地讀: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蓱z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p>
“夕陽照在小湖上,沒有什么風,湖面平得像一面鏡子。岸邊幾棵垂柳,垂柳那邊是一望無垠的稻田。幾只又窄又長的漁船浮在湖面上。近處的那只船上,漁人正坐在船尾,悠然地吸著煙。十來只灰黑色的鸕鶿站在船舷上,好像列隊的士兵在等待命令?!?/p>
“一陣風把蠟燭吹滅了。月光照進窗子,茅屋里的一切好像披上了銀紗,顯得格外清幽。貝多芬望了望站在他身旁的兄妹倆,借著清幽的月光,按起了琴鍵?!?/p>
“漁夫的妻子桑娜坐在火爐旁補一張破帆,屋外寒風呼嘯,洶涌澎湃的海浪拍擊著海岸,濺起一陣陣浪花,海上正起著風暴,外面又黑又冷,在這間漁家的小屋里卻溫暖而舒適,地掃得干干凈凈,爐子里的火還沒有熄,餐具在擱板上閃閃發(fā)亮,在掛著白色帳子的床上,五個孩子正在海風呼嘯聲中安靜地睡著?!?/p>
……
奇怪的是,在他帶著鄉(xiāng)音的抑揚頓挫的朗讀里,這些課文像一幅幅圖畫在我們腦海里鮮活地浮現(xiàn)出來了。老師們不厭其煩地講解的課文我都忘了,但陽老師讓我們一遍遍朗讀的課文,隔著二十多年,還像一幅幅鮮活的圖畫活在我的記憶里。如果說我能愛上語言,如果說我能感受一點語言的美,那都得益于陽老師帶著我們一遍遍地朗讀。
他要我們寫周志。周志發(fā)下來,我很是吃了一驚,同時心里又無比感激。周志上全是紅艷艷的圈圈點點,都已作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了。對那些他認為寫得好的地方,他毫不吝惜他的贊美,并且如數(shù)家珍地細數(shù)它的好處,有些好處其實連我們自己都沒有想到。就是那些寫的不好的地方,他的提議也是那么溫和,讓人易于接受。在我此前的讀書里,我沒有見過這樣認真的不遺余力的批注,在我以后的讀書里,這樣的批注我也再沒有見過。
后來,他沒有要求我們寫周志了,但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給他寫,有時甚至一周寫上好幾篇。我不是一個很用功的人,但那紅艷艷的圈圈點點,卻像一枚枚閃閃發(fā)光的獎章,于我是無法抵抗的誘惑。但交上去不出兩天,他就又返還給我了。里面也一如既往的是紅艷艷的圈圈點點,密密麻麻的批注,以及毫不保留的贊美。
有一次,他讓一個同學來叫我。到他辦公室,看見他正微笑著看我的周志。“你的文章寫得很好!”他很高興。“好好寫下去吧!”
現(xiàn)在想來,他是多么用力地在托舉自己的學生??!但在當時,他的話卻像一束光,忽然照進我混混沌沌的世界,并且模模糊糊地照出一條路來。雖然我看不清那條路通向何方,也不知道那條路能走多久,但知道的是,有一條路我可以試著往下走一走。我后來養(yǎng)成讀書寫字的習慣,終沒有陷入無事可做里,這得感謝陽老師。
小學六年級一年,我整整寫了厚厚的一本周志,里面全是陽老師密密麻麻的批注。我還記得那是個棕紅色的硬紙殼的本子??上б荒臧l(fā)洪水,這本周志連同家里很多東西都被洪水沖走了。
小學畢業(yè)后,我就再沒有見過陽老師了。不知道陽老師怎么樣了。
我拖了行李坐了一天一夜的綠皮火車跑到遙遠的湘西開始我的大學生活。
我讀的是漢語言文學,文學類的課居多。其中中國古代文學分段由兩位教授教授。彼時學的是先秦到隋唐五代文學。其時進來的是一位老先生,穿著一件深色的舊褂子,鬢角微霜,抱著一摞用一塊深藍色土布包著的書。這就是程安庸教授了。
程安庸老師把書輕輕地放在講臺上。在簡單的自我介紹后,他并沒有馬上介紹課程,而是說了一段話,到現(xiàn)在我還清晰地記得那段話,他說:“……英雄無論出處?,F(xiàn)在你們都站在大學的起跑線上,四年后,鹿死誰手,就要看你們各自的努力了……”
像一束光忽然照進我并不怎么光明的世界。我忽然看到了大的希望,看到人生并沒有就成定局,看到每一個人都是可以努力的,未來也都是可期的。
這是唯一一個這么殷切地對我們說這樣話的老師。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程安庸老師總是要我們多讀作品,多背誦作品。他自己學識就極淵博。他上起課來旁征博引,汪洋恣肆,我們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的學識可以這樣淵博,這樣浩瀚無涯。對于古詩文他信手拈來,滔滔不絕,毫不凝滯。偶有滯礙,他稍一停頓,又能流暢地吟誦下去了。
有一次,講到杜甫的“詩史”,他隨口吟誦了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闭f著,忽然就卡了,但稍一停頓,他又滔滔地說下去了“……況聞內(nèi)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
奇怪的是,在他充滿古韻的抑揚頓挫的吟誦里,那些晦澀難懂的古詩文竟一下子明白易懂了,一下子從灰撲撲的古舊里變得光彩奪目,如珠如寶起來。至少在我,古詩文的美從此再沒有什么能相比了。
在所有的科目里,中國古代文學成為我最喜愛的科目了。這除了自小對古詩文由衷的喜愛外,還有對程安庸老師淵博學識的仰慕。這大概就是“親其師,信其道”吧!
大二進入宋代至近代文學的學習,教授的老師就換成呂華明教授了。以后就很少看到程安庸老師了。偶爾在校園里見到,他總要停下來,問問我的學業(yè)。
他要我報考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生,這也是我心里所想的。但說到努力,我嘴上答應著,心里卻不以為然,我想我的專業(yè)成績是不錯的,研究生考試是不成問題的。所以在同學緊張備考的時候,我依然我行我素,該寫字寫字,該看閑書看閑書,日子依然過得悠游自在。
我終究為我的狂妄和無知付出了代價,現(xiàn)實給了我當頭一棒。二月份考試成績出來,我落榜了。這對我是不小的打擊。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陷在悔恨自責里無法自拔。
這之后的一天,我又見到程安庸老師了。
那時,我剛從校報社出來,——彼時,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校報社實習編輯的職務。剛走到文學院后面的花圃,就看到攜了厚厚的書籍,正要去文學院的中文資料室查找資料的程安庸老師了。
那是四月,花圃里的繡球花正開得熱鬧,藍的,白的,紫的,各色的爭奇斗艷,蜜蜂、蝴蝶就花上花下地飛舞著。
他站住問我研究生考試的情況。
我羞愧地低下了頭,不敢看他??诶飮肃橹?,竟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心里難過極了,覺得辜負了他的期望。
看我這樣,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神色凝重,臉上仿佛有些難過。但他終于還是說:“總還是要再試試的。沒有什么的……”
畢業(yè)后,忙于各種應付,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程安庸老師聯(lián)系了。加之狀況也不如意,說起來,無非讓他難過。
有一次,大概是教師節(jié),我照往常一樣給他去了條問候的短信。他當時給我回了個電話,問了問我的狀況,又給我說起一件我并不知情的事情,說有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拿了一份刊有我寫他的文章的報紙向他索要了二十塊錢,——關(guān)于他的那篇文章,我寫了,發(fā)了,我也沒有跟他說,因為覺得也沒有必要說。之后,他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終于沒有說。
“總還是要再試試的。”他的這句話總時不時地就響在我的耳邊,眼前也浮現(xiàn)他有些難過的神色。
是的,總還是要再去試一試的。
后來,我又回到學校讀書了。作為一個需要養(yǎng)活自己的人,備考的艱辛自不必說。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一切都是值得的。這都要感謝老師的引導和鼓勵。
再后來,我也走上了大學的講臺,教的也是中國古代文學。老師成了我人生的導師。
老師早已退休了。退休后就在山清水秀的湘西每天讀讀書寫寫字。千里之外,學生遙祝老師一切安好!
作者簡介:
余嵐,原名王小蘭,湖南耒陽人。現(xiàn)居成都,高校教師。湖南省散文學會會員。散文、小說散見于《團結(jié)報》、《齊魯晚報》、《人民日報·海外版》、《野草》、《火花》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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