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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茂椿:套缸酒

來源:《創(chuàng)作》雜志   時間 : 2023-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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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目光渾濁,在鴨塘界上為先人掃墓時與我的對視,讓我猛然震驚。曾經山間溪水般清澈的眼睛,何時沾染上了城市難以消散的霧靄?我從未注意過這種變化。一些不安在我心中翻動,我擔心他健朗的身體被嵌入某種倒計時的器件,屬于他生命長度的標尺,已在某個地方出現(xiàn)令我們難以接受的標記,并日益接近。那個清明節(jié)的頭天,太陽亮眼,山林道路剛被一場纏綿的細雨洗過。父親正抬頭望向一片茂密的樹木,非常專注,好像那里有他的長輩在召喚,或者他記起了什么人或事。他在黃土路上站定,幾分鐘,靜且漫長。

其實那是片沒有祖墳的地方。

隨同他眺望片刻,我詢問父親,那里有什么特別的東西?

父親近九十歲高齡,多年前一次腦梗死,極大地影響了他的思考速度。他表達明顯放慢,有時還結結巴巴,顯示他內心的焦急。父親渾濁的眼里含著笑意,幾字一頓,擔心有的地方我聽不清,還加重語氣。

“杠橋那片山,你太公買下來過。那時候,好多古樹子啊?!?/p>

太公是我祖父的父親,我沒見過,在這明顯地處高寒、生產生活環(huán)境并不美好的地方,他怎么能買下這片山林,他哪來的錢呢?

“你太公當過石匠,一年到頭做事,一年到頭做事,了錢呀?!备赣H說他祖父當年在方圓數(shù)里頗有名氣,胡家坳梅溪老寨土樓坪三佰佬(地名),找他做事的人家多。家里一棟大木房子,這片山,還有一點田土,都是他起早摸黑做事的成果。我第一次聽說太公的事,從父親神情里感覺到他的追思和崇敬??梢哉f,父親和叔父讀了點書得以在山外的單位工作,就是靠太公遺下的基業(yè),不賣山賣田,他們哪有今天?

在交衿離(地名)墳山掛墳時,我對太公的墳墓多了些關注。公路旁上墳山的小路平常沒人行走,幾個地方被牛蹄和雨水破壞,茅草長得很高,掩蓋了路面,那些草也掩蓋了一些低矮的墳墓。遺憾太公的石碑業(yè)已歪斜,字跡模糊不清,他享壽多少不得而知。看父親說話吃力,我沒有對很多想問的事情追根究底,其實好多往事父親也記不清楚了。

叔父說他小時候的鴨塘界熱鬧,一個姚姓的大肚子掌管周邊,辦過小學堂?;A路上,有個寨子的地主每次騎馬經過,幾個人跟著跑,好雄呵,他只敢遠遠地看。世事變遷,鴨塘界只剩幾棵古樹,在靜靜敘說歲月的滄桑。

鴨塘界西北邊高處,是個叫血飽屯的地方,幾百年前先人曾抵抗過遠處來的侵略者。說到這里,長輩們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團結、崇敬、義憤。距鴨塘界數(shù)里外的殿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就有姚姓田姓等幾位青年共產黨員開展紅色活動。變革帶來的啟蒙,給周邊山寨播下了星星之火。

父親他們急切地想改變高寒艱辛的生活。鴨塘界距老晃城龍溪口幾十里,距湘黔邊境的較大集鎮(zhèn)大魚塘、玉屏、大龍也不遠,有點見識的人家就送孩子讀書。新中國成立后,一些年輕人得以先后外出參加工作。

當年,父親、叔父在橋的田間山上做農活時相繼接到招考通知,不久也接到村干部轉達的報到通知。叔父在辰溪代號861的企業(yè)上班多年,為與家人團聚,退休前與人對調回了新晃汞礦。父親常年在遠離縣城的扶羅。

我二十多歲調往外地工作,妹妹們進了縣城,父親上年紀后,也進城租房居住。我年輕時工作忙,加上交通不便,一般春節(jié)才回家待幾天,連外婆、大舅等老人上山安葬都趕不回去?;丶业穆?,這些年變化明顯,從耗時兩天時間的普速鐵路,到大半天的高速公路,再到近年僅需兩小時的高鐵,我與父親和其他家人見面便捷了很多。加之有了長假、公休假,回家的次數(shù)也增多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帶來的幸福,使老人對每一天都充滿期待。陪父親聊天是我回家后的主要活動。妹妹她們在廚房把飯菜做好,弄得滿屋子的香味。大家一起陪老人,在一起就像過節(jié)。晚餐往往最熱鬧,大家到齊,父親叫我們喝酒,他自己也小喝幾口。父親一直喝酒,腦梗死以后才的酒。其實他一輩子忙工作,唯一的愛好就是喝酒。我們在家多是喝米酒,有好酒時,父親等我或妹夫他們到場,才舍得拿出來。

這次掃墓的后幾天,恰逢父親生日。大家按慣例做了分工,妹妹們準備飯菜,妹夫為聚餐輪流備酒。近年父親生日喝過一些瓶子酒、本地散裝酒,喝過高粱酒、米酒,我說上街買兩瓶來,他們不樂意,說度數(shù)高,花那些錢干什么。喝什么呢?待提來一塑料桶,濃稠的液體倒入每個酒杯,他們才輕描淡寫地說這是家鄉(xiāng)近年才有賣的套缸酒。

這是我首次聽說套缸酒,沒喝過,父親與他們開始給我介紹。套缸酒是傳統(tǒng)的泡酒。我說喝過泡酒呀。但他們說,這種套缸酒有更復雜的做法和口味,可以說從形式到內容都改變了。套缸酒在古晃州的侗鄉(xiāng)以中寨的為佳,最好的在恩溪、梭溪、穩(wěn)溪和公道一帶。家有老人,會日長歲久地添加新酒。我聽著覺得新鮮,猜想著不一樣的口感。這酒釀制特別且沉淀了時光的味道,真如眾星捧月般,像是酒里面德高望重的老者。想象人們精心做出甜酒,那種期待多么虔誠。有了上好的甜酒打底,耕耘就可以開始了。假以時日,人們往甜酒里加入同樣優(yōu)質且度數(shù)較高的米酒。時光從此有了念想,酒娘與蒸餾的米酒開始對話,共同譜寫家居生活樂章。老人每增添一歲,每做一次上佳的甜酒米酒,就將最甜蜜的汁液和最濃香的米酒添加進去。那種純,不僅體現(xiàn)在山寨寧靜綿長的時間里,還體現(xiàn)在家人朝夕相伴的親情中。酒香浮動,我們心中平添更多期待。望著妹夫篩出的酒線綿綿不斷,父親高興,大家都很高興。

一個個玻璃杯,套缸酒倒?jié)M不溢,略顯黃色,明顯有了不少日子的沉淀。花兒般綻放的酒香,增加了新的話題,給父親的生日增添了喜氣。

父親用嘴抿幾小口,臉露紅光,眼睛亮了不少。我望著飯菜熱氣里父親泛紅的眼睛,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他臉上爬滿了笑容,用有一點尖細的聲音喊我們,你們多喝一杯,多喝一杯。我們應答,舉杯。

喝著套缸酒,我想起父親的父親,我的祖父,他可是個滴酒不沾的人。父親被安排在扶羅供銷社工作后,小家就建在扶羅。鴨塘界在我最初的記憶里,是個常掛嘴邊的詞語——老家。印象中第一次回老家,是為祖母送葬。幾十里山路,進龍?zhí)辽厢⑵?,過晏家翻血飽屯,我是輪流趴在幾個舅舅的肩上背上趕去的。到達鴨塘界,從高處望去,老家是一片黑黑的房子,花階路盤旋而下,隱約傳來嗩吶的嗚咽聲。出殯時,人們抬著黑色的寬大的棺材,紅薯藤不時把我絆倒,我在有的地方被人拉著抱著,這些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祖父沒有拉我也沒有抱我。往后與父親回去過年,我才與祖父有些交流。他不太說話,吃飯從不喝酒。而父親在我記憶里,一直愛酒,缺糧沒有米酒的日子,喝的是很差的苕酒。我快高考時,年老的祖父從鴨塘界來到扶羅,那些年,父親喝酒的次數(shù)和酒量,大為減少。我試圖與祖父多些交流,但他從不主動開口說話,經我所見和老人們所說,我對祖父最深的了解,就是他一生特別勤勞和簡樸。他來扶羅那些年,家里條件有所改善,父親雖已提前退休,但大妹有了工作,我考了學校,不需家里負擔,何況母親、小妹在村里還有田土。祖父節(jié)儉如常,多穿點什么、吃點什么都舍不得。我放寒假會給祖父帶點東西,考慮到他牙齒不好,買點雞蛋糕,他放許久都舍不得吃。至今,我不知道他是不會喝酒還是舍不得喝酒。父親從那之后,小酒小肉待客常有,可祖父還是老樣子,年過八十,吃穿節(jié)制??礃幼痈赣H愛酒,不是遺傳。

我工作多年不會喝酒。母親過世早,祖父相繼過世,我的工作也從鄉(xiāng)里調到縣里又調到省里。那時回鄉(xiāng)下扶羅,我偶爾幫父親酌酒。過去我家木樓對面賣酒的小商店已然不見,父親所在的供銷社改制消失,街上少了賣酒的食品柜,多了寨上人家的米酒作坊。過年時本地酒風行城鄉(xiāng),當時的舞水大曲我們喝不起,就買刺梨酒、冒泡的汽水酒。在宣傳部門工作時,我陪電視臺和上級記者采訪酒廠,場景難忘。至于喝酒,我是在勸妹夫和父親少喝的同時,開始有了點興趣。叔父也住進縣城后,父親兩兄弟喝酒的機會就多了。他倆酒量都好,等我加入后,家宴的高潮便出現(xiàn)在我一次次歸家之時。餐桌上,他們感恩參加工作。關于剛工作時候的事,父親有的講了多次:其一是供銷社經常下班后到貨,找不到人下貨,他一個人硬是把滿車的貨搬到倉庫,還因此被縣廣播表揚;其二是有次下隊他在廣播里聽見通知,要他連夜趕到縣城,第二天早早參加縣供銷社緊急會議,他打手電走了六七十里夜路趕去。他與老百姓熟,以干部身份站柜臺、搞培植。多年后我才了解他組織老百姓發(fā)展農副業(yè),上山下田十多年搞培植的艱苦和意義。我小學假期曾攆在父親身后下隊。在桐木八岱的山彎里,看著蓬勃茂盛的寬大或細長的綠油油的葉子迎風搖曳,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幫老百姓建烤煙房,父親曾被木頭砸破頭,白色紗布在他頭上包了好久。那些烤煙藥材非常爭氣,讓父親去地區(qū)上省城,受到不少表彰。他還被安排去韶山參觀,令我從小生出濃濃的向往和羨慕。

喝過套缸酒,父親精神更好,吃什么都香。他一輩子熱衷下廚,原因大抵與酒相關。酒香菜好,相輔相成,簡單、實在、歡喜。父親年輕時晚上與同事去皂溪網魚,潔凈溪河里的小魚帶著甜味,改善了我的童年生活。當年我家屋后有個幾平方米的小坡,除了有幾年栽幾株開花漂亮的草藥,再就是栽過一株梨樹,白花開過,結出又大又甜的梨子。令我記憶猶新的,是一行惹人喜愛的黃花菜、一蓬長勢茂盛的紫蘇和綠茵茵的山柰,紫蘇、山柰煮魚煮羊肉特好。父親一位家在湘西的同事,家屬子女都在老家,時不時來喊他去干魚(圍網捉魚),吃點夜宵后,把余下的魚留給我們。那位叔叔在我外出讀書時,調回湘西瀘溪,在我父親住進城后,還來新晃玩過幾天。聽父親說,當年的老同事一個個去了,包括湘西的那位。之后來看望我父親陪他聊天的,都是他的徒弟或晚輩了。

春節(jié)長假,我與家人早早購票從長沙趕回,父親非常高興。夫人給他買了新衣褲,他穿上,一臉笑容。過年吃飯,吃喝什么的,有依他的時候。父親胃口很好,每餐幾乎三個“一大碗”。米飯或米粉等主食一碗,肉禽與素菜一碗,米酒一碗。但發(fā)現(xiàn)血糖高、嘌呤高后,他按醫(yī)生的要求改變了不少。父親為進入高齡的生日備了幾壇五六斤一壇的白酒。我跟他說,八十五歲起,每過個生日開一壇。那時他已戒酒,難得地舉杯笑笑,連答幾個好噢好噢。我又說,活過一百歲再多買幾壇。他覺得也是,小孩一樣天真,連連點頭笑。從他的語言和神情,我看出他既已滿足,又看淡生死。有時他主動說到死,輕描淡寫,隨意平常。對終將到來的百年后事,他與大多在縣城在農村的老人一樣,多年前就為自己備了棺木,近年又自己買了墓地。

控制飲食也能治病?父親笑得輕松開心。確診糖尿病后,他對日常飲食有了許多要求。怕血糖升高,他每次飯前注射胰島素,飲食禁忌不少。怕嘌呤難降,同樣增加許多飲食禁忌。不用過多提醒,父親把酒戒了,他喜歡吃的魚肉和晚輩送的水果,統(tǒng)統(tǒng)都在禁忌之列,他料想不到,人到高齡還要忌口。看著我們勸酒吃喝,他雙眼露出的神情是不太情愿,有時在我們不注意時盯著酒瓶或酒杯出神。對一些瓶子酒,他也會細細看包裝和上面的字。

我以為父親幾月后將過九十歲生日,這個春節(jié)會很快樂。家里備菜多,晚輩送些雞鴨米酒,春節(jié)的氣氛濃于往年。陽臺上可見的風雨橋,掛上了幾排紅燈籠,鬧年鑼的聲音從舞水對岸一陣陣傳來。太陽好時,父親要我們用輪椅推他,在陽臺上曬太陽。陽臺下面的街道兩旁,滿是固定或流動的攤販,農貿市場人流來去,大聲的叫喊聲自帶熱情豪爽。在濃郁的過年氣氛中,我們晚餐都喝一點酒,而大年三十的十斤套缸酒,大家左勸右勸只喝了一多半。晚飯后,妹妹背著父親跟我講,父親腳底最近裂了條口子,看過幾個醫(yī)生吃了好多藥還不見好,醫(yī)生講比較麻煩。我聽后焦急,摸出電話到處找人咨詢。父親血糖可能太高,若一直不好,預后就不好。我勸說父親馬上住院,他說這點小事急什么,沒得哪里痛,飯又吃得香,過完年再看。

一天我跟父親說,爹,你腳還沒好,我問了醫(yī)師,要去醫(yī)院治才好。

他思索片刻,對我說,沒得哪里痛,正月間,不住院。

我語氣平和跟他講,腳上這又不是病,治好了你可以走路,走不了路你身體就會垮啦,拖的時間長了,還怕拖出其他病來。我還講問了醫(yī)師,剛好有病床。

話講到這里,父親同意在我回長沙前去醫(yī)院。大年三十才過兩天,父親竟主動提出住院,我們始終相信他能活過一百歲,但也不能大意。他住院后,見醫(yī)師護士診治細心熱情,心情很好。病情開始好轉后,我安心回單位上班。

那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熘辽俅蛞粋€電話回去,周末不忙,就趕高鐵回去。

但凡狀態(tài)好,父親就向我講述舊事?;静徽f扶羅工作和縣里要調他進城的事了,說過剛工作進縣大隊搞訓練的事,說防土匪破壞,還沒見過土匪就準備抗美援朝,沒有下文就被安排下去當供銷干部。當時一個供銷社管幾個鄉(xiāng),他當過負責人,見過幾次運動再不愿當了。熱衷于與淳樸老百姓打交道,與不會與人爭斗的藥材、烤煙打交道。

下鄉(xiāng)每天角把錢的補助,如果老百姓不收,就在他們來扶羅小街時,請到家里吃飯。早出晚歸,日曬雨淋,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父親年底拿回單位獎勵的搪瓷臉盆、茶缸、鋼筆、筆記本成為常態(tài)。單位食堂辦得不錯,除非過節(jié)家里買不到肉去打個葷菜,父親舍不得多花一分錢。家族中高齡老人多,祖父、叔祖父、叔祖母、外婆、舅公,需要孝敬接濟。一個個老人安享晚年后,父親也慢慢成為和他們在世時一樣的老人。

父親住院以來,我們再沒在他屋里聚集吃飯,更不用說喝酒了。剩下的套缸酒擺在陳舊的桌子邊,孤零零,沒人多看一眼。

在父親漫長的住院時間里,每個人說話還那樣平和,似乎父親日趨嚴重的疾病與我們無關,其實大家心里已準備與老人永別了。最后幾天,我們租了氧氣瓶和設備,用救護車把父親接回縣城臨時的家里。沒有福爾馬林消毒水的氣味,沒有醫(yī)護不間斷的巡查治療,身邊一下子冷清下來。但這種靜反而更讓人心堵。怎樣安頓好臨終的父親?這里沒有農村山寨的火鋪,他不能按老規(guī)矩睡在火鋪上與大家訣別。還有一個規(guī)矩是拆卸一塊門板,給臨終的老人睡在上面。父親躺在鋪著厚厚棉被的門板上,吸著氧,毫無生氣。

一連兩天,死寂把每個人籠罩。每隔一段時間,我們與父親說話,喊他,看不出他有何反應。老人臨終前,手腳會慢慢變冷。我們每隔一段時間,輪流撫摸父親的手腳,發(fā)現(xiàn)他身體的熱氣還傳遞著他的堅強與不舍。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父親在想什么呢?

那天室外的雨已經下了一夜,空氣濕潤得像刺人的高濃度清醒劑,凌晨的寒冷突然讓我打了幾個冷戰(zhàn)。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大雪,大家還沒起床,父親為給灶膛起火先起,打開廚房后門時大喊一聲,好大的雪啊。我望著白得刺目的窗外,戰(zhàn)栗不已。此刻我多希望父親能喊出,好冷啊,可他哼都沒哼一聲。燈光無助地昏黃著。其實,父親和我們一樣已有心理準備,他一直閉著眼睛,頭腦大多時候清醒,一臉慈祥,在靜靜地等待某種召喚。我們每隔不久,喊一聲“爹”;每隔不久,摸摸他的手腳。

突然,父親閉著的眼角流出淚來。他感受到了什么?他要表達什么?

我們拿著紙巾,幫他擦掉。父親還有什么話要說?還有什么要交代我們?或是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他住院那么久,幾乎一直處于清醒狀態(tài),該說的話應該都說了。他對后事沒提要求。我們對幾天沒有回應的父親說,您放心走吧,我們都會好好的。妹妹還哭著喊他,爹啊,你要保佑我們哪。我的眼睛也瞬間濕潤了。

父親在我們給他擦干眼淚后,突然對我們睜開了雙眼,臉上緩緩地露出微笑,便迅疾凝固了一切,留下一臉安詳。

我們哭聲四起。這是2019年5月8日,清晨5:30。父親剛過九十歲生日一個多月。

每當想起父親,我就會想起他桌子旁沒喝完的套缸酒,在我的思緒里飄出生命沉淀和歲月綿延的醇香。如蜜的甜酒為酒娘,濃郁的米酒為酒父,子嗣不斷添加,套缸酒揭示著生活綿延的希望和期待。如今套缸酒的香味還在,它沖淡了醫(yī)院那些日子消毒水和藥水的味道,沖淡了那些昏暗的夜色和我們無奈的心情。我們那年與父親喝了套缸酒,我相信天堂里的父親能夠感受到我們的思念,與酒一樣濃郁。

(本文原載于《創(chuàng)作》雜志2023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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